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☆、CH11 LIBERATE (1)

關燈
CH11 LIBERATE

在他們的面前,洞開著通向黑暗的親切王國。

——能止步嗎?

“德拉。”

德拉加擡頭看了一眼,蕭攖虹指著圖冊裏一頁,“這個……”

“Herba Pogostemonis,廣藿香,熱帶地區的一種藥草。”

蕭攖虹咕嚕,“不明白。”他是真的不懂,維琴秋無端給他指派了件功課,跟著德拉加學認各種草藥,拉丁文學名倒還不在話下,要分辨出那些看起來各個都像表哥表弟的植物就讓他非常頭痛,一表三千裏,他都快不認得自己每天吃進嘴的蔬菜了。

這是他來到梵比多山的第三個月,一切看似都風平浪靜。臉上的瘀青消了,並且懂得出去玩要避著刑塔走,免得碰上格拉齊安;維琴秋除了偶爾心血來潮抓他過去拷問一下看圖識草藥,倒沒太折磨人的花樣;蕭未瀛不幫他說情,他暗自記了一筆,回家之後要同大哥和爹爹告狀——當然不能在電話和網絡裏說,梵比多山所有通訊都在風典司監控之下。

龍牙會相當平靜,阿德裏安的傷痊愈之後不肯跟他說話……也許是不敢;耶雷米亞對此毫無反應;德拉加自從上次在刑塔師匠手裏受傷之後就長居火蘭館,跟往常一樣,他和安布羅斯一起陪在蕭攖虹身邊,而埃米爾竟然沒抽風,據藥塔的小督事阿梅代烏悄悄通風報信——自從聽說蕭攖虹狠狠削了龍牙會的威風,這個十七歲的大男孩莫名崇拜起了比自己還小一歲的小勳爵——埃米爾終日同他那些蛇攪在一起,似乎自己也快成了條蛇精。

德拉加聽完皺了皺眉,不予置評。

而蕭攖虹則認識了藥塔三禦使的最後一位,菲奧多爾?阿布拉姆?維奧雷拉。蕭攖虹帶點吃驚地發現,這竟然是位大叔,雖然他第一次這麽叫時就被安布羅斯狠狠踩了腳,事後又被敲著頭教訓:菲奧多爾大人是藥塔資格最老的禦使,但年紀其實也只有三十五歲,比龍牙會禦使中最年輕的耶雷米亞還小著一歲。

蕭攖虹撇了撇嘴,不甘不願地承認,“耶拉看上去可比他年輕多了。”

雖然附議,安布羅斯還是輕輕給了他一下子,“嘴放老實些,藥塔可都是做學問的。”

蕭攖虹促狹地聳聳肩,“哦,你是說耶拉不學無術嗎?小安?”

安布羅斯拉著臉,“你是不是欠揍。”

蕭攖虹轉身一溜煙地抱著蜥蜴逃走,可拉海懶洋洋蹲在他肩上,對著背後咬牙的安布羅斯噝噝吐著信子。

安布羅斯笑了笑,安靜下來。三個月,距離尊主大人和北海蕭氏約定的期限,只過了四分之一,仍然不知道維琴秋想做什麽,仍然不曉得骨塔與刑塔兩位師匠大人究竟想拿這孩子怎樣,而族長大人和長老會的想法……沒有人知道。

但作為除了狼林總管之外,唯一可以自由出入龍鱗館的狼林卓根提斯,他很明白蕭攖虹終日纏在他身邊是為什麽,而龍牙會在看著自己身邊這孩子時,眼神裏莫名的那股情緒,又是什麽。

龍牙會自來高傲,維奧雷拉人也從來不敬鬼神王侯,能讓他們服氣和畏懼的,只有風林火山般的強勢與瀝血兀自橫刀的那股瘋狂。這個明明還在長個兒的十六歲孩子,卻準準地戳中了這群龍族的罩門。

敢冒犯我身邊的人,就死給我看。

安布羅斯深吸一口氣,問自家哥哥,“你覺得他這派頭像誰?”

尤佳看他一眼,沒作聲,過半晌才低低回答,“主上。”

安布羅斯笑了。

尤佳擔心地看他一眼,“記得我跟你說的。”

安布羅斯聳肩,是的,離他遠些麽,他當然明白哥哥是好意,可是那個孩子……以卓根提斯的直覺,他察覺那種一觸即發的岌岌可危。盡管窗外仍是仲夏艷陽高照,火燒蘭細微搖曳,風中飄來木葉被烤熱的苦澀清香,令人益發思念翡翠海那大片碧綠草場。

一切都如此平靜,連飛鳥劃過碧空都能在耳膜上留下痕跡。

德拉加第無數次阻止身邊的蕭攖虹,“不要再玩了。”……主上會考你的。

他有點發愁地看著蕭攖虹用手指逗弄可拉海,銀紋蜥蜴懶洋洋滑動在他手肘邊,時不時咧一下嘴,說不上是可愛還是恐怖,如果蜥蜴也有表情,大概可以稱之為百無聊賴。

就跟它此時的主人一樣。

他知道蕭攖虹足夠聰明,如果他願意,大概手頭這幾本醫典早被他背熟了。可他眼下這一副消極怠工的模樣,表情懨懨地帶點愁苦,只顧跟蜥蜴玩,德拉加又有些不忍催促。

“德拉,”蕭攖虹不擡頭地問,“你的手還好麽?”

德拉加點點頭,他雙手還裹著繃帶,但開給自己的藥,他很清楚療效。

“那個人,”男孩頓一頓,“歐金紐大人……他為什麽欺負你?”

德拉加擡起眼睛直直看著他,沒有回答。蕭攖虹得不到答案,也擡起頭,眼神無辜,“德拉啊……”

他慢悠悠地說:“你覺得,是不是太安靜了?”

德拉加一怔。

阿梅代烏在門口探頭探腦,笑嘻嘻進來,他早和蕭攖虹混熟,兩人擠眉弄眼了會兒,阿梅代烏從奇特金黃色的根雕盒子裏抓了把葡萄幹,邊吃邊說:“龍牙會和刑塔的一幫子要下山去玩。”

蕭攖虹兩眼發亮,“下山?!”

“唔,不過主上不會讓你去的。”他沖德拉加使了個眼色,德拉加一皺眉,儼然明白了什麽,卻沒作聲。

蕭攖虹大怒,“為什麽!”

“他們是去布加勒斯特。”

“唔?”

阿梅代烏又對德拉加擠眉弄眼,蕭攖虹終於怒了,推開可拉海,跳過去兜著阿梅代烏的肩搖晃,“我讓你裝模作樣!”

阿梅代烏唉唉地求饒,“我說,我說!”

德拉加停下筆,蒼青瞳孔掩在睫毛下,隱約有點憂郁,蕭攖虹不自覺看了他一眼,又揪著阿梅代烏,“說啊!”

阿梅代烏嘿嘿笑,“他們去找點樂子,你懂的吧。”

蕭攖虹啊了一聲,看到他臉上的笑容,瞬間反應過來,一回頭盯住德拉加,“真的?”

德拉加沒作聲,等於默認。蕭攖虹想了兩秒鐘,嘆口氣,“我聽說布加勒斯特古時候號稱小巴黎呢。”口氣裏很有點可望而不可即的羨慕。德拉加忍不住瞟他一眼。

阿梅代烏贈送另一個八卦,“聽說刑塔會帶格拉齊安一起去。”

蕭攖虹脫口而出,“關你什麽事!”

阿梅代烏嚇了一跳,“沒,我就說說,那小子今年十六歲了嘛,他們肯定會帶他一起去開個葷。”

蕭攖虹冷笑一聲,有點陰陽怪氣,阿梅代烏惴惴瞧他,忽然想到他上次被格拉齊安打青了半張臉,暈了幾個鐘頭,不禁有點懊悔自己的大嘴巴。

有人在布加勒斯特找得到香榭麗舍,也有人找得到布洛涅森林,“——但更多人找到了一夜風流。”有人接上去,其他人肆無忌憚大笑。

有時在布加勒斯特市中心,你都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墮入了巴黎的某個角落,夢和危險的角落,幻覺和大麻的香氣一樣奢靡輕妙,盤旋在半被摧毀的法國古式建築周圍,陳舊的林蔭大道在夜晚才綻放芬芳。布加勒斯特沒有左岸右岸,沒有雙猴和花神咖啡館,卻同樣不缺酒館、露天咖啡店和妓院。

梵比多山裏家規雖然算不上森嚴,和同族女孩子亂來卻總是說不過去。年輕氣盛又沒有情人的卓根提斯們偶爾溜出來,成群地跑去布加勒斯特這情色城池過一過癮,享受一下枕席之歡,也是家裏默許的。特別是十五六歲將將成年的男孩子,被兄弟或年長同儕們帶去見世面,是約定俗成的規矩,很有點兒舊時老派殷實人家調教啟蒙自家子弟的風格,給懵懂青春期種下疫苗,以毒攻毒,以免沈迷。

格拉齊安坐在沙龍一角,自顧自喝著瓷杯裏的甘菊茶,姿勢緩慢而準確,他深垂著眼簾,就幾乎看不出瞳孔的異樣。兩個美女一左一右偎在他身邊,軟軟地陷進了沙發裏,纖手擺弄著他的發辮和衣襟,不時試圖把裹著血紅蕾絲吊帶襪的雪白大腿放到他膝頭上。他卻泰然自若,仿佛喝掉那杯茶才是天字第一號任務。

女人挑弄了半晌,見男孩子沒有絲毫反應,又摸不清他底細,賭氣站起來悻悻走了,大抵去和領班抱怨。

阿爾比納坐到他身邊,微笑,“這家店的女人都有點兒脾氣。”

格拉齊安不作聲,他聽說了這銷金窟的名字,叫“夜鶯的洞窟”,聽上去就綺靡的緊,大抵也足夠著名。果然不一會兒領班媽媽桑便親自過來招呼,竟是個棕色中年美女,身段略有點松弛,年輕時的火爆也大致沒變,劍眉畫得漆黑飛挑,紅唇完美無瑕。阿爾比納看了忍不住點頭,“不好惹。”

女人過來單手叉腰一站,聲線沙啞呻吟似的,麻酥酥低沈性感,“這小寶貝一個都挑不中?”

阿爾比納笑了,伸手招她過來,“卡婷卡,你是行家,”他看一眼格拉齊安,壓低聲音,“這孩子第一次來,可委屈不得。”

那媽媽桑是何等人物,立刻會意,加了三分小心,想一想便笑,“再不濟,我商量賈妮娜過來,那把小腰兒,嘖嘖嘖,纏得死人,到底是跳肚皮舞的。就是這丫頭現在還在外面,公使館買了她三支舞,倒不留宿,過會兒也就回來了。”

阿爾比納順手蓋住她手背,“交給你了。”

格拉齊安皺皺眉,忽然開口,手指穩穩地揚起,一指,“我要她。”

卡婷卡嚇了一跳,回頭看,臉色一變,剛想果斷拒絕,又想到面前這一大一小背景神秘強勢——她是不確知,但明裏暗裏早有耳聞,這些忽來忽去、有老有少,卻顯然同族的男人們不是好對付的,

想著她賠笑解釋,“那不是店裏的姑娘。”

阿爾比納笑了,“騙鬼呢,卡婷卡,不見得夜鶯的洞窟裏鉆得出鳳凰。”

女人臉色紅白不定了會兒,終於坦承,“那是我女兒,還讀中學,不過來替我翻譯些文件。。”

阿爾比納也不防這個,微微一怔。格拉齊安卻坦然自若,點點頭,“我要她。”

阿爾比納看一眼女人,輕聲制止,“格拉。”

“否則就算了。”

他從不任性,確切說是從不提要求,忽然這麽一堅持,阿爾比納都亂了方寸,思前想後一秒鐘,他立刻有了決定,拖卡婷卡到一旁談了會兒,女人不得不妥協,又去同女孩子商量。阿爾比納冷眼瞧著,那女孩子儼然被這無妄之災嚇了個半死,一眼一眼瞟過來盡是絕望,後來看清了格拉齊安,似乎稍稍放了一點心,臉色依舊慘白。

阿爾比納皺起眉——不對勁,有哪裏不對勁。

那女孩子的確生得極其秀麗,不太像她母親,皮膚更白皙些,身材細高纖巧,一雙細長丹鳳眼無端帶著點兒輕佻,天生的媚,沒化妝,嘴唇幹凈嬌嫩,白玫瑰花苞似的微微抿得失去了血色。

他突然打了個寒戰,這女孩子像……一個人。

看出這個端倪,他不由自主變了臉色,低喝,“格拉!”

那女孩子已經怯怯過來,低聲說:“我叫姬娜。”

格拉齊安起身,阿爾比納一把握住他手腕,“格拉。”他又驚又惱,這孩子……這孩子竟然存了這個心思嗎?什麽時候的事?

格拉齊安蒼白瞳孔幽幽地轉向他,“我不會做奇怪的事情。”

他摸索著伸出手,準確落在女孩指尖,挽住之後輕聲問,“可以喝杯茶嗎?”

“你去過嗎?”

德拉加擡起眼睛看著他,蕭攖虹不依不饒,“餵,德拉,我在問你誒,你去過‘夜鶯的洞窟’嗎?”

德拉加想了想,認為是時候禁止阿梅代烏再來火蘭館了。

蕭攖虹等不到答案,差點掀了桌子,“回答我啊!”

“沒有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德拉加又看他一眼,低頭繼續抄寫草藥名錄。蕭攖虹呆了兩秒鐘,轉身沖了出去。

他在走廊裏找到正跟安布羅斯嘻嘻哈哈的阿梅代烏,劈頭就是一句,“德拉有女人嗎?”

阿梅代烏噗一聲差點把嘴裏的葡萄幹噴進鼻子。

安布羅斯怔住,“小寶你抽風啦?”

“他為什麽不跟你們去妓院?”

阿梅代烏嗆得涕淚橫流,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來,拼命搖頭表示不知。安布羅斯按住蕭攖虹,“小寶你想說什麽?”

蕭攖虹呆了會兒,“他都二十三歲了吧?他怎麽解決那回事?他在山裏有女人嗎?”

安布羅斯瞪著他,“關你屁事!”

他心裏隱隱覺出不對,又不好多說。蕭攖虹跟他對視一會兒,一轉身跑了。

阿梅代烏擤著鼻子,惶惶然看安布羅斯。安布羅斯一揮手趕走他,他立刻打算跑路,逃回藥塔求個安穩,剛跑到大門口,迎面又被蕭攖虹堵了個正著。他慘叫,“你饒了我吧,爵爺!”

蕭攖虹鼻翼忽閃,臉孔漲紅,不知是跑的還是氣的,“他跟那個耍蛇的有一腿嗎?!”

阿梅代烏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。

“你說啊,王八蛋!”

阿梅代烏瞪著他,滿心哀叫:天啊,我就是個剛從實習生升到督事的藥塔打雜,真的管不到禦使大人床上的事好嗎!

他拼命搖頭再搖頭,自己也不曉得想表達什麽。蕭攖虹死盯著他,噝噝地問,“他兩個是那種關系嗎?”

他一張桃子形小面孔紅得發紫,那種紫幾乎洇到了眼睛裏,阿梅代烏恐怖地看著他,覺得自己看見了一只怪物——他不是沒聽說過的,面前這小勳爵的事跡,不過此時此刻如果不是太緊張,他很有笑出來的沖動,這孩子怎麽看都像被那只呆呆的紫眼蜥蜴附了身。

安布羅斯飛步而來解救了他,“阿梅代烏,滾回去。”一邊呵斥,一邊伸手把蕭攖虹挾了起來,“走走走,少在這兒丟人。”

阿梅代烏連滾帶爬奪路而逃,沖出火蘭館才緩過一口氣。

他兩個是那種關系嗎?這問題太奇妙,他禁不住嘆口氣,垂著頭慢慢向藥塔走去。

他比蕭攖虹只大了一歲,當年那孩子鬧出詭怪事跡時,他還沒進藥塔,後來只約略在龍牙會和狼林的老人嘴裏聽過一些些,更增神秘。但三個月相處下來,他發現這漂亮小子挑吃揀穿,嬌生慣養,對著長輩甜嘴蜜舌,跟平輩貧嘴寡舌,完全沒半點正經模樣,而且非常大肚能容——特別在吃飯的時候。沒事時慣常扭著安布羅斯陪他到處去玩,卻全向自家禦使大人使性子,德拉加始終淡淡的,看不出半點端倪。

但偶爾看著蕭攖虹時,他眼神裏那股憂心忡忡的悲憫,連阿梅代烏都看得出。

嘆了口氣,他熟門熟路摸進骨塔,打算悄沒聲溜回自己房間,迎面卻聽見走廊裏細微的沙沙聲,頓時僵住,暗暗後悔抄近路進來。

黑暗中突然出現一雙白亮亮的眼睛,阿梅代烏慘叫一聲,後退一步絆到了什麽,撲通跌倒,手剛一按住地面,陡然被一團冰涼冷滑的東西纏住,他頓時知道那是什麽,嚇得心臟差點停跳。

“埃、埃米爾大人……”

一裹身上那件陳舊寬大黑袍,埃米爾赤著腳走出來,他在墻壁上輕叩指尖,留長的幾枚指甲依次敲過,就開出微弱蒼白磷火,火光照亮了他蓬亂潮濕的一頭亂發和濕漬漬的臉孔。

阿梅代烏驚恐地發現,才十幾天功夫,禦使大人瘦得已經很有點形銷骨立的意思,離了這麽遠都能聞到他身上蒸煮死人骨頭般的異樣腥氣,倘若不是在藥塔裏待得久了,早就習慣各種古怪,阿梅代烏很疑心自己會立刻吐出來。

他哆嗦著不敢看手上腳上徐徐爬滿的蛇群,“大人……”

“德拉呢?”

阿梅代烏一閉眼,“……德拉加大人在龍鱗館。”

“呵。”埃米爾輕聲沙啞冷笑,“龍鱗館,主上真看得起他。”

阿梅代烏不待他再問就叫起來,“沒有!什麽事都沒有!”他滿腹苦水不敢吐,如果告訴了埃米爾,德拉加和蕭攖虹住同一個房間,只怕倒黴的就是自己。

目光一閃,埃米爾走到他面前,阿梅代烏屏著呼吸不去聞他長袍下擺裏抖落出來的氣息,卻忍無可忍地看見一枚閃爍斑斕銀光的細長蛇吻慢慢地探了出來。

他嚇得面青唇白,“……水銀橋!”

埃米爾大人竟然養出了一條這東西!那可是……傳說中可遇而不可求的靈物。

埃米爾看透他心思,裂嘴微笑了一下,用指尖敲了一下蛇頭,整條蛇頓時消散,伴隨著一陣若有若無的冰涼刺耳細響,在空中幻變成一小片水晶顏色煙霧,明亮得讓人感覺疼痛。

阿梅代烏瞪大眼睛,埃米爾盯著他,“你喜歡它嗎?”

阿梅代烏費力地讓自己擡起脖子,膽戰心驚面對他,聲音幾近哀求,“……大人。”

他差不多明白自己看到了什麽不可理喻又不該看見的東西。

“那你就幫它個忙吧。”

一揮衣袖,以那種他瘦弱身體幾乎無法承受的靈巧動作,埃米爾的手指迅疾無比劃過墻壁,指甲齊根折斷,血水濺在蒼白磷火中,像臟了的雪,他用那只血色淋漓的手一把揪住阿梅代烏的脖子,生生把他從地上拎了起來。

負責藥塔值守的狼林屬下只聽見一聲短促的嚎叫,仿佛被什麽東西當中一口撕斷,驚恐得有點突兀,趕過來時也只看見藥塔禦使施施然停在原處,面孔藏進長袍兜帽陰影,阿梅代烏坐在他身邊的石板地上,正露出了茫然表情,一只手輕輕握著自己的脖子。

狼林的卓根提斯疑惑地行了個禮,“大人?”又看向阿梅代烏。

埃米爾點點頭,阿梅代烏晃晃悠悠地扶著墻壁站了起來,他退到埃米爾身後,移動的姿態有點古怪,腳步拖沓而沈重,似乎有點控制不好自己的兩條腿。

狼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,行禮告退。

埃米爾不理他,只說了一句,“走吧。”

他邁開步子,阿梅代烏動了動,撲通一聲又摔倒在地,他很快地擡起頭,肩膀古怪地蜷縮起來顫抖著,像被捆在身上一樣,兩條腿也軟綿綿地絞在了一起,脖頸卻意外地靈活,一雙晶亮的眼睛怨念地盯著埃米爾。

不知道的,還以為他雙臂雙腿都被膠粘在身體上,不能擺脫。

埃米爾依舊頭也不回,“走。”

姬娜看著面前的大男孩,終於忍不住輕聲問,“你……多大?”

“十六歲。”

她忍不住露出一點笑意,自己察覺後又迅速收了起來。雖然並不是妓女,她卻有個做過花魁的母親,人情世故的了解也算得上耳濡目染。

何況她也並不是處女,母親滿臉恐懼地來同她商量這回事時,透露出了那種難言的壓力,她沒膽量也沒理由拒絕,雖然她被迫接待的對象居然是這麽個年輕冷漠的男孩子。

裹在那件潔凈樸素的米白色布袍裏,他的一張臉清涼得像能滴出風聲雨水。那條長長的發辮顯得有點古怪,他所有頭發都編在裏面,一根不留,臉孔輪廓因此更加鮮明,有一種令人玩味的俊俏。

房間裏自然是妓館固有的風情,燈光緋紅黯淡,大床上錦緞淩亂,不知何處熏著靜靜的香,無形無跡卻曲折回環,纏纏綿綿地落人一身,像活了的花枝藤蔓,柔媚淫靡,擠滿了整個房間,無端就有了點兒擠擠挨挨的軟和意味,容易把一個人推到另一個人身上。

格拉齊安卻只是撫著他手裏那杯茶,已經坐了半個鐘頭,女孩子冷靜下來,他卻一點寬衣解帶的意思都沒有,直到姬娜忍不住問他,“我們……”

“我看不見。”

他聲線裏依舊微微帶著童音,仿佛久不開口,就延捱了成熟的時限。

他擡起頭,讓少女看清了那雙留白的瞳孔,“我看不見你。”

姬娜微微一怔,隨即莫名有了些歉意的不安,她貼近格拉齊安,小心地拿開杯子,握住他的手,不由自主放輕聲音,“摸摸我的臉。”

格拉齊安抽回手,“不要。”

他讓開一點,聲音依舊平靜得很,“摸了就不像了。”

姬娜忍不住問,“……不像誰?”

她立刻明白不該問,訕訕嘆了口氣,“那我……能替你做點什麽?”

格拉齊安想了會兒,慢慢向她探過身去。

阿爾比納忍不住敲門叫孩子回去時,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。少女衣衫齊整,斜坐在長沙發上,對他微笑得有些尷尬,格拉齊安躺在她膝上,臉孔向裏,一只手還孩子氣地擋著臉,肩頭微微起伏,儼然睡得很香,一頭長發被解散開來,梳得整齊滑順,青瑩瑩地垂了一地。

阿爾比納楞了一下,板起臉輕聲囑咐,“叫醒他,我們要走了。”

不必他催,格拉齊安早一骨碌坐了起來,敏捷如豹,他伸出腳趾去找鞋子,阿爾比納看著他那個披頭散發睡不醒的模樣——他從沒見過格拉齊安這個樣子,這樣的他,才真的像了個孩子。

他幹咳一聲,“不急,讓姬娜替你梳了頭發再走。”

格拉齊安呆呆地站了會兒,也不作聲,回去坐到姬娜腳邊,又是他習慣的找到陰影蜷縮進去的姿勢。阿爾比納禁不住嘆了一聲,關上門。

再打開那扇門,格拉齊安已經梳理齊整站在他面前,照舊面無表情,阿爾比納盯了他一會兒,又看看房裏迷惑的少女,暗暗搖頭,牽走了這小子。

其他卓根提斯早就心滿意足,說笑著告別了自家一夜的相好,四散入夜色,只作互無瓜葛,待到天明再神不知鬼不覺乘同一趟飛機回去。阿爾比納親自帶著格拉齊安,知道這孩子雖然自來連職位都無,卻是刑塔師匠極掛心的人物,所以不肯放他跟別人一起。

走在一彎清涼銀月下,他嘆了口氣,“格拉。”

男孩敏銳地擡起頭。

“那毛頭。”他沒有輕蔑地用“人類崽子”來代稱,換了個聽慣的謔稱,“那是侯爵大人的親侄子。”

格拉齊安看了他一眼——也許算不上看,月光灑在他渾圓光滑額頭,是一個蒼白無力的吻。他開口,“我知道。”

阿爾比納無力,索性單刀直入,“你想幹什麽?”

男孩搖搖頭,“不知道。”

“你不能動他。歐金紐大人不會縱著你這樣。”他的出身,他的親戚……北海蕭氏是可以輕辱的姓氏嗎?阿爾比納簡直無力,壓低了聲音,“你不要想對他做任何事,否則吃虧的是你,懂嗎?”

就算意淫也不行!他困擾地想,姬娜那張臉容……再白皙幾分,眉眼再細長幾分的話,真的跟蕭攖虹有六七分像。那小子的嘴唇本來就很像女孩子。

一陣風過,月光仿佛低柔地顫動了幾秒,他恍惚間覺得格拉齊安似乎笑了笑。

“你說,他肯替我梳頭發嗎?”

阿爾比納張口結舌,“格拉!”

“我不會對他做奇怪的事。”

他想了會兒,又補充一句,“他很奇怪。”

安布羅斯拎著扭手扭腳的蕭攖虹回到房間,按在膝蓋上劈手就打了兩記屁股,蕭攖虹張了張嘴,不管真哭假哭都擠在喉嚨裏,窒得出不來聲,安布羅斯胡亂替他抹了一把臉,這才揪起來,“坐好。”

他看著男孩紅頭脹臉,一臉欲哭無淚,忍不住皺眉,“你想怎麽樣,小寶?”

“德拉他,德拉他……”

“閉嘴!”他盯著男孩的眼睛,實在很有點手癢,按捺著想拍他一頓的沖動,苦口婆心,“小寶,你是什麽身份,你鬧什麽鬧?”他其實也不大明白該怎樣說,愁得嘆氣,“小寶啊,我跟你講……”

“德拉喜歡他嗎?那個耍蛇的?”

安布羅斯啞然,“埃米爾的話……這個……”他尋思半晌,無法解釋,攤攤手,“我不知道。”索性反問一句,“關你什麽事?”

看著男孩臉色,他暗暗叫苦,嘴巴不受控制地問了出來,“難道你喜歡德拉嗎?”

蕭攖虹睫毛微微一動,挑著似墜非墜的一滴晶瑩潔白大淚珠吧嗒一聲掉了下來,在他粉潤臉頰上模糊濺出一圈小小的酒窩般漣漪,有藹藹的柔光虛化了這一刻。

安布羅斯恍惚覺得,那一秒鐘的沈默,近乎神跡。

沈默之後他精致唇角倏地一擡,笑了,“喜歡啊,你不喜歡嗎?”

安布羅斯扶額,“少廢話!”你親叔叔是攪基小能手,也就罷了,你要是受他影響也好上這口,倒也不算奇怪,可是——能不能別在老子給你當保姆時候鬧事!

又或者——能不能不是德拉加?阿德裏安?維奧雷拉?

靜了會兒之後,他說:“他們從小就認識。我不知道他們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呆在一起了。”

“他想殺我。小安,你知道的。耍蛇的想殺我。”

安布羅斯全身微微起了點兒雞皮疙瘩,蕭攖虹盯著他,“為什麽?”

那也正是安布羅斯的問題,為什麽?七年前他就想問出口,但從無答案。為什麽?只因為尊主大人把德拉加派去照顧這毛頭嗎?埃米爾固然古怪,也不會不管不顧冒犯貴戚到這個程度,削維琴秋的面子……而事後竟然不受處罰。龍牙會和狼林集體挨了頓鞭子,可放蛇去追咬蕭攖虹一事,維琴秋竟然問都沒問。

七年之後他仍是盯上了他。只不過這次,盯上這孩子的,不止蛇狩師一個。

——這孩子究竟是什麽來頭!

……“水銀橋怕的,不是德拉。”

——“你能看見蛇的來勢和去向,不是嗎?”

蛇狩師,既是狩蛇,亦是驅蛇為狩。

安布羅斯打了個寒戰,身體後仰,慢慢和蕭攖虹拉開一點距離,帶點古怪地打量他,男孩依舊用衣袖自暴自棄地擦著眼淚,表情意外平靜。

安布羅斯顫巍巍叫了聲,“小寶。”

“嗯?”

安布羅斯微妙地看著他,心裏是響亮的一句糙話,譯不出的非禮之言,他實在困惑,難道這小子……這時而抽風起來身手絕佳而狂暴、大多數時候卻都像個紈絝的毛頭,他也是個蛇狩師嗎?

否則又怎麽能解釋埃米爾那種天敵相見般的殺心?

……四分之一維奧雷拉血統的蛇狩師?

他抱頭呻吟,“你能乖乖上床去嗎,不早了,毛頭。”

蕭攖虹哼了一聲,起身就走,不一會兒裹了毛毛睡袍,瞪他幾眼,砰地關了門。

安布羅斯守在外間,知道德拉加還在書房,也不作聲,直到一個半鐘頭之後,年輕的藥塔禦使回到房間,微微怔忡於安布羅斯陡然嚴肅起來的臉色,這才輕聲說:“德拉,咱們得談談。”

德拉加看了眼臥室房門,安布羅斯點點頭,“毛頭睡了。”

他的意思非常明白,這事古怪之極,按理全輪不到他操心,但兩個人現時都在他一柄刀下面護著,固然一個是化身出來就靈異非常的龍族,另一個又不知是什麽超凡脫俗的怪物。但對安布羅斯來說,不護住了這兩只,簡直枉為狼林,一並折了自家大哥的威望。

不管是德拉加抑或埃米爾,在維琴秋那兒儼然都有種詭異的特權——安布羅斯並不打算搞清楚那是為什麽。可房裏氣鼓鼓睡著的這毛頭,卻是他願意寵一寵的,也許,即使,就為了這毛頭和阿德裏安那一架之後,龍牙會再無人敢直呼安布羅斯的名字。他是——狼林堂堂分隊長、藥塔總值——那個強勢而詭譎的瑞典少年親近的人。

而狼林其他屬眾也明顯沾了光,比起驕狂自賞的龍牙會,儼然蕭攖虹同他們更親近些。

雖然天心難測,上意不可擅度,但維琴秋刻意把德拉加調來照顧蕭攖虹——真的好嗎?

“你聽好了,德拉,小寶再出一回亂子的話,咱們大夥兒都要倒黴。所以你跟埃米爾到底是怎麽回事?你能把他管好了嘛!”

德拉加看著他,半晌沒有作聲。

“我知道你什麽都沒幹,可這孩子還小,我不問著你,問著誰去?”

德拉加張張嘴,依舊無言,要怎麽解釋?能怎麽解釋?那不過是個孩子——可他真的是個孩子嗎?

七年前他的確是個孩子,九歲小學生和十六歲少年的差別,有如天地。

可是七年之後他又回來,眉眼舒展,身腰如玉,滿盛著十六歲男孩晶瑩剔透的放肆與驕傲。

也不知道是誰欠了誰一份情。

七年前他緊抱著他,鼻涕眼淚都蹭在他懷裏,說不出別的,嘴裏叨念著的只有那一句,“我相信你,德拉,我相信你。”

長夜夢醒時他恍惚會想,沒有人說過那種話吧,從沒有,除了埃米爾……他知道埃米爾是相信他的,可是就算埃米爾,也沒有說過。

像這樣的一個自己,也有被相信的資格嗎?

他救了他一命,他立刻還了他一份不必選擇的自由;他奉命守在他身邊,他立刻說,我不要你陪,我再給你一次機會。

那樣柔軟,撒賴,爛塌塌扶不起似的拖沓,卻那樣驕傲——王侯的驕傲,寸土與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